若是水有影象，水将述说几多冤魂？
文/ 廖伟棠
大时代中若是你没有被强制噤声，你就碰面临另一个危险：在众声喧嚣当中由于高声叫唤而声音扭曲。发声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在于怎样发声。在高压的气氛下，艺术不得不自告奋勇，处置惩罚怎样发声、怎样影象的问题，今年香港国际影戏节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两部影戏，《深海光年》与《长江图》也恰恰与此相关。
古兹曼导演《深海光年》，大陆译名《珍珠纽扣》
杨超导演《长江图》观点海报
南美洲的历史是一个被迫遗忘、倒置的历史，这点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说得很清晰了。好比说，关于智利，我们除了超市里的廉价又好喝的智利红酒，还知道什么？智利导演帕特里克·古兹曼(Patricio Guzmán)一直致力于提醒影戏观众另一个真实的智利的存在：既有殖民初期对原住民的屠杀、更有皮诺切特军政府对阿连德支持者的酷刑和灭绝，无数的罪过勾通在南美洲这片最狭长的海岸上，人类选择了遗忘，海水却选择了记着。
《深海光年》剧照
“若是水有影象，水将述说几多冤魂？”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Raúl Zurita）说。古兹曼述说智利的水、宇宙间的水，现实上是替水述说那些被迫和水一起缄默沉静的冤魂。这部纪录片获得的奖项是柏林影展银熊奖的最佳剧本——这是意味深长的，由于我们习惯头脑中纪录片与“编剧”是无关的，当一部纪录片的剧本获得重视，现实上是在要我们反思：对历史的叙述、对政治的审阅可以接纳怎样的途径。
《深海光年》片场照
一个影像事情者是一个艺术家也是一个考古者，他的考古是去拓宽民众对历史的想像、去面临自身在历史共业当中的决议。就后者而言，纪录片导演也是一个存在主义戏剧导演，就像卡缪一样，通过把观众置身于角色的处境挣扎而迫使你不能成为局外人。
《深海光年》剧照
《深海光年》（原名直译：珍珠钮扣）涉及两段至少会令智利人感应尴尬的历史，巧合的是，两段历史的证物都是一枚钮扣，珍珠钮扣。印地安原住民“波顿”（Button）以一枚珍珠钮扣的价钱把自己“卖”给殖民者去欧洲见识了一番“文明”，殖民者轻视地以钮扣来称谓他，他回抵家乡族人也不再认可他，随后就是原住民被殖民拓荒者屠戮的历史；另一枚钮扣泛起在深海打捞出来的一段铁轨上，这段铁轨曾绑在被害的阿连德支持者遗体上，以便军政府弃尸大海，被害者的钮扣成为了那段白色恐怖的有力证据。
《深海光年》剧照
可以说影戏自己就是这枚证物，它或许被沉下万丈深渊，与杀戮它的凶器共存，但它牢牢扣贴在铁轨上，好像一只拒绝遗忘的手。使它遮蔽的不只是凶手，另有民众，民众只看最耀眼的一瞬而冒充对昏暗不明的灰色地带置若罔闻。艺术纷歧定就在大时代激荡的当下发声，纷歧定能从流放岛上救出被折磨的灵魂，但它有责任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沉淀——沉淀漆黑、罪过、人性，最后形成珍珠。
《深海光年》剧照
至于与这一段罪过并置的对原住民幸存者的寻访，倒是带出了另一种天下观，可以说是对另一种文明的慰藉，也可以说是对白人“文明”的讽刺。在这些依海为生的原住民的语言中，没有和“神”与“警员”相对应的词汇，他们说不需要。不需要立法者、执法者，无论他属于天界照旧世俗，原住民遵照的“法”只是天地星辰和海洋。导演用电脑CG虚构出一个充满水的外星球让原住民的灵魂安息，但原住民说人们死后灵魂自然就会成为繁星之一。
《长江图》片场照
同样充满诗意，在柏林影展夺得良好艺术孝敬奖的《长江图》也是一部不适时宜的影戏。不适时宜一如片中那位并未露面的船工诗人，他所写的诗落款都是1989年，诗的气势派头也属于谁人年月的灵性挣扎和对凡间的厌倦。影戏靠近末端时一语道破天机：神秘的女主角安陆，1989年脱离北京邮电学院⋯⋯因此2015年的流离者安陆只能是一个幻象，她未尝不行以是《颐和园》里的余红或者李缇。
《长江图》剧照
影戏的叙述手法也更属于谁人仍然热爱叙事实验的年月，让人想起神作《巫山云雨》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三峡好人》。船工的诗、青年船长高淳的心田独白，交织着一个与长江并行流淌的平行时空，被叙述者安陆也到场倾覆叙述，以那些真伪莫辨的鬼故事、佛学问答、在三峡两岸山鬼般隐现的幽灵。我们看到一个熟悉法国新小说和博尔赫斯讲故事的企图的影像叙述者，他艺高人胆大，虽然他掌握的是已经“过时”的技巧。
《长江图》剧照
杨超导演的挽歌野心沿袭自谁人掉臂一切追问最终价值的时代，这是给长江的挽歌，更是给八十年月的挽歌。使用菲林拍摄、由菲林时代的摄影大师李屏宾掌镜，这是一个顽强的仪式，也是知其不行为而为之的理想主义的形式应和，于是两个月逆江而上的拍摄更多只能交付给天意。然而正是这种艺术态度，使影戏在种种不行能当中获得自由，若是说安陆象征着自由，她也是八十年月中国永远可望不行及的自由的象征，由于不行能而尤为教人以生死相许。
《长江图》剧照
1989年前后的中国，有时矫情得可笑，就像《长江图》某些剧情和独白那样，但始终会让人心头一热。三峡工程巨坝的影响如地狱之门让高淳凛然哆嗦，也同样震摄了观众，我们突然明确巨变之前的三峡及谁人旧的中国云云懦弱，被巨坝如鬼头铡刀一样平常拦腰斩断。
《长江图》剧照
1989年谁人虚构的船工诗人一再用自己的诗讲明，他不愿意加入岸上的灯烛辉煌，不愿咸与即将到来的「盛世」。他是安陆真正的情人，而通过安陆与诗稿，他与二十多年后的高淳（八零后青年？）毗连、甚至附身还魂于后者，高淳在幻象中看到与安陆同读诗稿的诗人长得和自己一样。诗稿虽然在最后飞散于长江江风中，历史却并没有因此虚无，由于在江河幻化之外，尚有运转不息的影戏摄影机在记下。
《长江图》剧照
我照旧又再想起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他2013年曾经来访香港到场香港国际诗歌之夜，老诗人曾历尽沧桑，寡淡言语，与之相反他的长诗《大海》却澎拜稍无止息，源源不绝为智利海中的死者招魂。他云云念叨：
“惊人的诱饵从天降。惊人的诱饵落向海。蛰伏之海，升抵稀有之云朗朗一日。惊人的诱饵落向海。曾落下一次恋爱曾落下清亮一日在现在之海。” (翻译：梁小曼)
《深海光年》剧照
其时对这个“诱饵”的隐喻不得其解，直到今天看了《深海光年》才明确，他写的是被智利军政府直升机从空中向大海抛下的异见人士的遗体。诗歌的招魂仪式并不惊动、不危言耸听，甚至拒绝容易的读解，然而其回声深邃漫长，就像影戏里水的声音一样，适于反刍历史苦涩的味道。
作者简介：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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