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是个口号地域。走上街，瞥见“两个孩子恰恰恰”，上了天桥，读到“迎头遇上”，经由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猛仰面就是“敬老尊贤”，走进课堂，有熟悉的“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进了茅厕，或许是“养成洗手好习惯”，途经公众机关，就瞥见“民主、伦理、科学”、“揭发坏人就是保障好人”。另有一些基础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似乎勉励开车的人要赴汤蹈火。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口号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形下，起劲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涯空间中想逃也逃不掉？他的念头在那里？
谜底固然是，“解决问题”。由于有些人很脏，以是贴个“整齐为强身之本”。有人逃兵役，以是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庆幸的义务”。由于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以是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宁静”。由于中国人自信心降低，以是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每一个口号反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口号之无所不在，又使人信赖，或许每一个问题都发生一个口号。
这些口号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急忙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伦理、科学”？有几多人由于瞥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就扫除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造就书香社会”的条子，最先读起书来？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这些不痛不痒、老生常谈的口号口号有什么潜移默化的效果呢？
中国人重形式、作外貌的习性随处可见，口号的泛滥只是一个表征。拿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来看：各人都说，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学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自己的传统文化却已完全扬弃。怎么办？很简朴！首先，到陌头、学校、车站，贴上千千百百个口号：“再起中华文化！”
然后，在台北市塑造一个比自由女神还要高、还要重的孔子巨像。气势要大，以是单单铜料就要花一亿元以上。铜像用来张扬孔子头脑、再起中华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气质，更昭告众人，台湾是中华文化的碉堡。
我不是在谈笑话；你没看报纸吗？市政府一点没有诙谐的意思。 这个庞然巨物建设起来之后，或许会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许多住家变得阴晦关闭。冬天的霪雨和市区的污染将为铜像覆上一层肮脏的颜色。铜像边的街道，或许与红毛城周围一样，会有像苍蝇叮肉似的摊贩，而街上的交通将因游客的往来而呈爆炸状态。至于这么一大块铜将怎样“张扬孔子头脑”、“再起中华文化”，我很是疑惑。
若是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踪、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是要造就书香社会吗？在基隆口岸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生长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子吧！要恢复民族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若是你以为这些例子很谬妄，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张扬中华文化就不谬妄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急，就似乎留意“在此倒垃圾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
可是这种形式至上、外貌优先的心态以种种方式在各个层面流露出来。学生头发长一时或短一时，似乎比他脑壳里的知识来得主要；制服上多一个钮扣或少一个钮扣，似乎比他心智的成熟与否要严重得多。要招徕国际旅行客，不先默默地把情况整治洁净，把奇迹生存原色，把都市情况美化，却先高声嚷嚷“漂亮的宝岛”，起劲于宣传。听说要推行绿化运动，好，把树林都砍了，水泥铺上去，再用绿色的油漆把水泥涂绿。我们的小学生，上学时有憋一整天不上茅厕的，由于学校的茅厕太破太臭，可是若是有了一笔钱，学校会先思量在校门口铸个伟人铜像，不会为孩子造茅厕。事实是见不得人的茅厕主要呢？照旧光洁体面的铜像主要？你告诉我。
有个朋侪在我出国前夕，带来几卷中国画，语重心长地说：“送给外国人，张扬一下中华文化之美！”我听了只有深沉的悲痛——今天的中国人云云渴求别人的认可？云云盼愿别人拍我们的肩膀说：“还可以？！”今日的台湾若真有厚实的文化传统，不需要起劲地“张扬”，人家自然会慕名而来。台湾的内在若是空虚浅陋，我们再“张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迫切地要求别人的注重，自己就是一个心虚、缺乏自信的体现。可是缺乏自信便也而已，何不勇敢地认可自己的心虚与弱点，实着实在地去提升自己！相反的，我们做的是劈头盖脸的“张扬”光阴——贴口号、作宣传、铸天下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贵的铜像……这不是心虚的暴发户心态，是什么？
人瘦并不行耻，可耻的是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来冒充胖子。我们有社会问题与文化危急并不行耻，可耻的是造个大铜像来自我陶醉，宣称自己是中华文化的掌门人。走过阴晦狭窄的小巷，我又瞥见驼着背的老头坐在板凳上，用枯干的手一针一针缝着一只破旧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个衣履光洁的市府官员要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去造一个巨无霸的铜像“再起中华文化”？若是报税单上有这么一个名目，我也会和梭罗一样拒绝缴纳这笔铜像税，我宁肯坐牢，也不愿支持这样愚蠢的好大喜功。
台北着实够糟了！给我们一片青翠的草地，给我们一点新鲜的空气，给我们一个清静的社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洁净的茅厕、一个宽阔的公园、一个儿童图书馆，可是不要，不要给我们一个会遮住阳光的大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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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龙应台 排版/德维 编辑/Hienwey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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